扬州通报吴玉林(刘 辉 - 再谈张竹坡的家世、生平及其评《金瓶梅》的年代)

作者:访客 时间:2023年08月25日 22:46:55 阅读数:2人阅读

《金瓶梅》在 1932 年发现万历四十五年(1617)东吴弄珠客作序的百回「词话」本以前,广泛流行于国内外的是清初张竹坡第一奇书评本。

特别是在国外,无论是最早将《金瓶梅》介绍给西方读者的法国著名学者巴赞的法译本,还是西欧各国公认为权威的弗朗茨‧库恩的德译本,无一不是根据张竹坡评本译出的。

王丽娜同志的〈《金瓶梅》在国外〉一文[1],在这方面曾作了详细介绍。因此,张竹坡评本对《金瓶梅》这部古典小说名着的流传,有着不可泯灭的历史功绩。

而张竹坡为《金瓶梅》所作的近十万言的总评、回评、眉评,更不乏真知灼见,在中国小说理论批评史上占有重要的地位。

由于这两个方面的原因,张竹坡的名字引起了国内外学者的关注,近几年来研究他的文章也开始多了起来。

其中,美国芝加哥大学中国文学系及远东评议与文化系教授戴维‧T‧罗伊 DavidTod Roy)〈张竹坡评《金瓶梅》〉一文,是较早发表的一篇。此文现已译出[2],可惜译文有阙,罗伊先生有关张竹坡家世的一条重要注释被删去了。

〈张竹坡评《金瓶梅》〉一文,认为张竹坡和金圣叹一样,都是中国小说的重要批评家。

张竹坡「光辉的评论」,是在 1666 至 1684 年间写出的。接着罗伊先生考证张竹坡约于 1650 年生于彭城(今徐州),「可能是张潮的侄儿」。

最后呼吁学者们应对张竹坡的生平作进一步探索,对张竹坡在中国小说批评史上所作的重要贡献进行深入的研究。

此文对张竹坡的家世、生平和张评《金瓶梅》的年代都作了全面的考析,但在这三个问题上的论点,却是值得商榷的。

我们在〈《尺牍偶存》《友声》及其中的戏曲史料〉[3]与〈张竹坡及其《金瓶梅》评本〉[4]两文中,曾从新发现的竹坡三封书信中简略地勾勒出他的生平情况。

之后,对他的家世与生平又作了新的考查,屡有所获,分述于后,呈教国内外专家、读者,以期对张竹坡的研究能够深入下去。


扬州通报吴玉林(刘 辉 - 再谈张竹坡的家世、生平及其评《金瓶梅》的年代)

《古代文学理论研究》


一、家世


张竹坡因评《金瓶梅》而出名,但是他的家世、生平,一向不为人知晓。

罗伊先生感慨地说:「由于张竹坡的评论不被重视,学者们至今对张竹坡的身世都很少了解,甚至连他的原名也不知道,『竹坡』只不过是被尊称的名字而已。」[5]

我们已从张潮所辑的《友声》书信集中查到了张竹坡的三封书信,知道他的名字叫张道深,竹坡是他的号。彭城(徐州)人。

至于他的家世,当时尚不甚明白。罗伊先生在他的论文第八条注释中提出了一个看法,原文是这样说的:


杨复吉编辑的《明代丛书别集》中收有张潮着《幽梦影》。书中(1849 年第四章,页 13)有张竹坡评语,评语提到张潮是他父亲的同父异母弟。张潮的父亲张习孔约生于 1606 年(1649 年中进士)。

张潮及王晫编《檀几丛书》(1695 年第 18 章,页66)收有张习孔所作《家训》。其中提到张习孔的妻子十分贤慧,她对妾生之子就像对自己的亲生子一样。为此使我推测张竹坡是张潮的同父异母兄的儿子。


张潮《幽梦影》此则云:「少年读书如隙中窥月,中年读书如庭中望月,老年读书如台上玩月,皆以因阅历之浅深为所得之浅深也。」

张竹坡评云:「吾叔此论,直置身广寒宫里,下视大千世界,真清光似水矣。」

其实,《友声》集中所载张竹坡给张潮的三封书信,每封也都自称「小侄」。现摘录如下:

其一:

承颁布赐各种奇书,捧读之不胜敬服。老叔台诚昭代之传人、儒林之柱石。小侄何幸一旦而识荆州,广陵一行诚不虚矣。

其二:

承教《幽梦影》,以精金美玉之谈,发天根理窟之妙。小侄旅邸无下酒物,得此,数夕酒杯间颇饶山珍海错,何快如之。

其三:

捧读佳序,真珠璀玉璨,能使铁石生光。小侄后学妄评,过龙门而成佳士。[6]

张习孔(黄岳)《家训》中确也提到:「吾徐宜人,厥性刚直,不喜邪教……至于爱惜妾子同于己生,尤喜之善也。」但是,能不能由此推定张竹坡的父亲就是张习孔的儿子而与张潮同父异母呢?我们认为不能。原因在于:

一、遍查现存张潮的所有著作、书信及《歙县志》,都没有记载张潮有这位胞兄。只有张习孔《家训》中提到他的弟弟张法孔不幸卅一岁而亡,其子沄,时年六岁,由张习孔抚养成人。

二、关键是张潮系安徽歙县人,自康熙十年(1671)侨寓扬州。而张竹坡是江苏徐州人,根据不是一个张家。

三、更何况在张潮自己编辑的书信集《友声》中注明张竹坡的籍贯是徐州人呢?倘若他们之间是如此亲密的叔侄关系,张潮绝不可能出现这样的疏忽和笑话:把他的亲侄儿的籍贯搞成为异乡人。

因此,张竹坡在《幽梦影》的评语中称张潮为「吾叔」,在给张潮的书信中自谓「小侄」,这里的「叔」「侄」,仅仅由于他们都姓张,又都侨居扬州,在年龄上张潮又比竹坡大,按照中国特殊的同姓相联的社会习俗而出现的一个普通称谓,绝不表示他们之间是真正的叔侄血缘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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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州诗征》


那么,张竹坡的家世空间是一个什么情况呢?最近,我们从光绪十七年(1891)桂中行编选的《徐州诗征》和民国二十四(1934)张竹坡的后世张伯英(勺圃)编成的《徐州续诗征》里找到了明确的答案。

张竹坡出生于徐州的张家大户,其曾祖为张应科,祖父张垣,父亲是张,子张彦璲。

《徐州续诗征》是张伯英选诗、徐东桥(惠伯)编次。依《徐州诗征》体例按地区分卷,卷一即《铜山》卷。

此卷收有徐东侨编的《张氏诗谱》,谱前有〈序〉,〈序〉云:勺圃《续诗征》讫,以家藏集见示,曰:「先世遗着,不敢自去取。」属代编录。予辞不获,受而读之。依编体例,于前征(指《徐州诗征》─引者)已采者不重录。

凡得诗三十一家,合前征得五十一家。昔桐城徐樗亭氏编《桐旧集》,以姓系诗;此集为例不同,而张氏分居铜、萧,因时与地之各异,诗皆不联属。予考其家乘,别其世次,撰为《张氏诗谱》。由是张氏同族之诗,一览可知。为予所编录者,阅此谱而自见矣。[7]

紧接着徐东侨「考其家乘,别其世次」列了一张表,自张垣开始,一世一栏,共十一世,五十一人。

而且每人名下大都注明他们之间的血缘关系,如张道深,注明为「子」,张彦璲,注明为「孙」。而张,注明为「垣子」,并排在第三位,知是张垣之第三子。

前后世次,一览可知,为我们研究张竹坡的家世,提供了确凿的材料。

特别是此谱附在竹坡后世张伯英所编的书内,张伯英对他的先世,自然了如指掌,不容许出现错讹;何况徐东侨又是严格地按照张氏家乘为之排列的呢?因此,可信无疑。

又,《徐州诗征》《续诗征》所收诗人皆附小传。以竹坡为例,《徐州诗征》卷一《铜山》张道深名下附有:「字竹坡。着有《十一草》。」这就证明了我们过去对竹坡原名道深、竹坡只是他的号的论断是无误的。

尽管小传极为简略,但是参照方志及其他文献记载,仍然可以使我们对张竹坡的上世诸人看到一个清晰的面貌。

先祖

曾祖

祖父

张棋。明中叶,由浙江山阴,始迁于徐,遂为铜山人。见冯煦〈张卓堂墓志铭〉。

张应科。入清以子孙荫,赠骠骑将军、光禄大夫、荣禄大夫。见乾隆《铜山县志》

卷六〈封荫〉。

张垣。字曙三。崇祯六年(1633)癸酉武举,官至归德通判。1644 年死于睢宁许乾隆《铜山县志》卷七〈人物〉:「崇祯癸酉科武举。

居乡谨厚好设,尝出家粟赈饥,存活甚众。又尝置义田十余顷以给本族孤穷。后以保举授河南归德府通判,清慎自持以称职。闻明亡,遂以身殉,死之日须眉犹生,正气凛然。子胆,后官至副总兵。」

《徐州诗征》收有罗霖〈张别驾曙三先生殉难睢阳〉诗。

父张。字季超,一字雪客。一生不仕。曾与侯朝宗、李渔游。卒于家。道光《铜山县志》卷十五〈人物〉下:


「张,字季超。两兄胆、铎筮仕,独奉母家居,色关承欢。暇则肆力芸编,约文会友,一时名流毕集。

中州侯朝宗方域、北谯吴玉林国缙皆间关入社,有《同声集》行世。湖上李笠翁渔、同里吕春履、维扬孙直绳、曾巩、徐硕、林梅之数子,常与浏览于山水间。一日扶病哭友过恸,归即卒」。


《徐州诗征》卷二:「张,字季超,一字雪客」。卷二选张七律一首,题为〈初夏有感〉:


「庭角空阶月似霜,清和天气夜犹凉。花眠露浥香初细,柳静风牵影渐长。拥石高歌舒啸傲,抛书起舞话兴亡。衔杯不与人同醉,独醉何妨三万场。」


姐(妹)张孝女。

乾隆《铜山县志》卷九《贤孝》:「张孝女,郡绅之女。遘痰疾,女祝绣佛前,愿以身代,割股肉暗置药铛内。父饮药觉病渐瘳,越两月起,戚党惊传。」

子张彦璲。字佩鞙。一生不仕。着有《情寄草》。

《徐州诗征》卷一〈铜山〉:「张彦璲,字佩鞙。着有《情寄草》。」卷一选张定国诱杀高杰时。着有《夷犹草》。彦璲七绝一首,题为《咏梅》:


「那有春情不自知,芳葩故尔放迟迟。罗浮幽梦于今远,为倩东风好护持。」


伯父张胆。字伯量。清豫王多铎南下时,召至军中,授副总兵。攻扬州,下京口,先登陷阵。后又去山东剿杀榆园军。官至都督同知镖骑将军,卒年七十有七。

戴名世《南山集》有〈封诰光禄大夫又封荣禄大夫骠骑将军副总兵都督同知张公墓志铭〉。

乾隆《铜山县志》卷十一有王熙〈骠骑将军张公传〉。乾隆《徐州府志》卷十九有传:

子六人,女六人,诸孙二十余人。长子道祥,字履吉。以父荫授秘书院中书舍人,顺治十七年从定西将军平云南,授洱海佥事。康熙七年改雁门佥事,进参议。

二十三年擢湖北按察使,居二载,以疾卒。次子道瑞,字履贞。武进士,官至福山营游击。三子道源,字履常,官至江西驿盐道、工部营膳司主事。四子道溥,字履嘉。棠邑知县。五子道汧,候选光禄寺典簿。六子道渊。

二伯父张铎。字仲宣。以兄胆荫,考除国史院中书舍人,出为临安司马,擢汉阳知府。着有《晏如草堂集》。子张澍。字霖田,一字楚风。官至州同知。

以上仅就张竹坡的上世及同辈诸人,作了概略地勾稽,至于他的后世诸人,从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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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隆徐州府志》


从这些材料中,可以明显地看出,《张氏诗谱》所排的世次是正确的,只是稍欠详尽。

根据我们目前所掌握的史料,张氏宗谱应为:

彦琦、彦璘、彦瑛、彦璟、彦圣、彦琮、彦珍、彦球、彦珽

张胆

妻:朱氏

侧室:赵氏、 陈氏

道祥、道瑞、道源、道溥、道汧、道渊

张应科──张垣

张铎──张澍

道深──彦璲

张

张孝女

综观张竹坡的家世,有两点值得我们注意:

一是竹坡祖孙三代都不曾得到过一官半职,在徐州这个张家大户中,只有竹坡这一支比较寒微,这对于我们了解张竹坡的生平思想很有帮助;

二是张超脱世外的处世态度,对张竹坡带来的影响。

张晚年曾写有〈春日云龙山怀古和孙汉雯韵〉诗:[8]


乾坤何处不雍容,野水清清草色浓。

霸气全消空戏马,阳春初转雨云龙。

三千世界端为幻,七十人生敦易逢?

名利于今君莫问,尼山久隐道谁从。


这首诗正是他追求隐遁思想的真实写照,这对竹坡思想的形成过程不无关系。

在查寻张的游踪时,我们还注意到侯朝宗在〈贾生传〉中,曾提到贾开宗的「方外之友」有「张翮、沈誉、释顶日、乘阔」诸人。[9]这里的张翮,很可能是张的误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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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氏族谱》


二、生平


我们曾经为张竹坡的生平勾勒过一个简单的轮廓:

一生贫困,久客他乡。廿六岁游扬州,与张潮、陈鼎等交往,并为《金瓶梅》作评,张潮化名「谢颐」为之序,付刻。

张竹坡死得较早,死后,《金瓶梅》刻板以抵偿其生前债务,转入汪天与手;板为汪天与焚毁。

兹就竹坡的生卒年、行迹、家境等生平中的几个主要问题续考于后。


张竹坡的生卒年

在张竹坡的先世人物里,目前能够知道确切生卒年的,只有他的大伯父张胆。

戴名世在为他写的〈墓志铭〉里说:「公生于前万历甲寅十二月十八日戌时,卒于康熙庚午年二月初七日巳时,春秋七十有七。」即 1614-1690 年。

他的父亲张,确切生年不可考。但根据他与李渔有交往的记载来看,李渔到徐州,是 1650 年以后的事,可知张在 1650 年已是「约文会友」的年龄了。其时不可能少于二十岁,由此上推当生于 1630 年左右。

至张竹坡的生年,肯定晚于张潮,否则不会称张潮为叔。而张潮生于 1650 年10,是确凿无疑的,故竹坡生年必在 1650 年以后。

其二,只有把张竹坡的生年和他的卒年联系在一起来考查,才能得出比较合乎实际的结论。

原因在于刘廷玑在《在园杂志》里哀叹张竹坡「其年不永」。既曰「年不永」,我们认为年寿绝不能超过四十岁。而刘廷玑的《在园杂志》写于 1712-1715 年之间,可知竹坡 1712 年已不在人间。

刘廷玑多年在淮徐为官,人地皆熟,康熙四十六年(1707)春天,他到徐州,就住在张家,写有〈题徐州张氏宅,时张为滇南太守〉诗,首句为:「彭城有巨室,西汉留世家」。[11]

诗题中的张,指张道源,时为云南曲靖太守。[12]

康熙四十八年(1709)和四十九年(1710),刘廷玑都曾在徐州逗留过,[13]因此,他的记载是确有所据的。

那么张竹坡是什么时候去世的呢?据现有材料来看,他在康熙四十八年 1709)之前尚在人世。

证据就是阎圻的〈闻竹坡先生将至,赋此赠之〉一诗,[14]诗云:


闻君年少喜长游,我亦披云拥翠裘。

万里山川供快笔,一囊礼乐重诸侯。

龙威蝌迹文难译,狗盗蛾眉价未投。

尚有远怀勤屐蜡,目穷天际赋登楼。


阎圻,字千里,一字坤掌。沛县人,祖籍河南虞城。康熙四十八年己丑科二甲第四十一名进士。同科一甲为赵熊饴、戴名世、缪沅。诗写于沛县,肯定在阎圻赴京应试以前。

诗句「闻君年少喜长游」,说明竹坡已不是青年时代。这时的张竹坡应是远游返回徐州后再去沛县的。

他经历了「刻书受累」、穷困失意的痛苦所以阎圻以作〈登楼赋〉的王粲相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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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庄分体诗钞》


〈登楼赋〉是王粲怀乡失意之作,借此描写张竹坡郁郁不得志的境况。据此,张竹坡的卒年必在 1709 年前后至 1712 年之间。

其三,张竹坡准确的生卒年,还应当从张竹坡自己说的这段话里去寻找:「况小子年始二十有六,素与人全无恩怨,本非借不律以泄愤懑,又非囊有余钱,借梨枣以博虚名,不过为糊口计。」[15]

这是说他自己二十六岁时评《金瓶梅》的目的和生活情况。二十六岁是哪一年呢?正是康熙三十四年(1695)。这一年评《金瓶梅》并请张潮为之序,而且同年付刻(详后)。

由此上推二十六,就是他的生年。既然死时「其年不永」,没有活到四十岁,那么张竹坡生于康熙九年(1670),卒于康熙四十七年(1708),恐怕这个结论,与实际情况就此较吻合了。

行踪和家境张竹坡的童年在徐州家馆中读书,这个馆为张垣晚年所设,「课本族子弟」。竹坡自己曾有一段生动的回忆:


幼时在馆中读文,见窗友为先生夏楚云:我教你写字,想来不曾教你囫囵吞。予时尚幼,旁听此言,即深自儆省。

于念文时,即一字一字,作昆腔曲,拖长声,调转数四念之,而心中必将此一字,念到是我用出的一字方罢。

犹记念的是「好古敏以求之」一句的文字。如此不三日,先生出会课,题乃「君子矜而不争」。

予自觉做时不甚怯力,而文成,先生大惊,以为抄写他人;不然,何进益之速?

予亦不能白。后先生留心验予动静,见予念文,以头伏桌,一手指文,一字一字唱之。乃大喜曰:子不我欺,且回顾同窗辈曰:尔辈不若也。[16]

竹坡儿时的情景,历历在目。可惜,家境清苦。青年时代就觅食他乡。我们不仅知道他到过扬州,而且在江南苏州也找到了他的行踪。读读他写的二首七绝〈虎阜遣兴〉[17]就很清楚了:


四月江南晒麦天,日长无事莫高眠。

好将诗思消愁思,省却山塘买醉钱。

千秋霸气已沉浮,银虎何年卧此丘?

凭吊有时心耳热,云根拨土觅吴钩。


他登上苏州的虎丘,凭吊吴王的霸业,感慨万千。最触痛心头的还是连绵不断的穷愁。

岂止借诗,他评《金瓶梅》,也正是借他人的酒杯浇自己心中的块垒,借他人之著作发自己之文心。一篇〈竹坡闲话〉,挥挥洒洒,完全是借题发挥,试看:

间尝论之,天下最真者,莫若伦常,最假者,莫如财色。然而伦常之中如君臣、

朋友、夫妇可合而成;若夫父子、兄弟,如水同源,如木同本,流分枝引,莫不天成,乃竟有假父假子、假兄假弟之辈。噫!此而可假,孰不可假?将富贵而假者可真;贫贱而真者亦假。富贵,热也,热则无不真;贫贱,冷也,冷则无不假。

不谓冷热二字,颠倒真假,一至于此!然而冷热亦无定矣。今日冷而明日热,则今真者假,而明日假者真矣;悲夫!……作者不幸,身遭其难,吐之不能,吞之不可,搔抓不得,悲号无益,借此以自泄,其志可悲,其志可悯矣。……

迩来为穷愁所迫,炎凉所激,于难消遣时,恨不自撰一部世情书,以排遣闷怀。几欲下笔,而前后结构,甚费经营,乃搁笔曰:我且将他人炎凉之书,其所以前后经营者,细细算出,一者可以消我闷怀,二者算出古人书,亦可算我今又经营一书。

我虽未有所作,而我所以持往作书之法,不尽备于是乎?然则我自做我之《金瓶梅》,我何暇与人批《金瓶梅》也哉!

说得何等逼真情切。的确,在这些地方,说他在批书,毋宁说他在做书。

人间的世态炎凉,富贵真假,郁结在他心头的愤懑,借此宣泄无遗。设若离开竹坡的生平遭际,去探求张评《金瓶梅》的真正思想价值,不是臆断,充其量,也是隔靴搔痒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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皋鹤堂本《竹坡闲话》


张竹坡在全书评语中,曾不止一次提到宋元南戏里的《杀狗记》,这是很值得我们深思玩味的。

不仅〈竹坡闲话〉里有,而且在〈读法〉107 条中特别点出:「此书为继《杀狗记》而作」。

我们知道,《杀狗记》这部戏,主要揭露了封建宗法制度家庭内部的矛盾,提倡兄弟间要「亲睦为本」,鼓吹「孝友为先」「妻贤夫祸少」。

张竹坡为什么看重这部「宋元旧篇」呢?他在为张潮《幽梦影》所作的评语中为何又发出「求知己于兄弟亦难」的感慨呢?显然,是现实生活中,特别是张竹坡家庭生活中出现了兄弟不和、反目为仇的事件而造成的。

换言之,正是他所处的具体家庭环境,深深戳痛了他的心灵深处,才促使他借评《金瓶梅》而尽情发泄。

从上一节谈到的他的家世中,可以清楚地看出,在这个家族中,张胆一支,户大丁多,「诸子皆列显仕」。[18]

张铎一支,父子亦皆为官。唯独张一支,祖孙三代布衣。竹坡在世时尤为清贫寒苦,逼得他青年时候,就流落他乡,终日为糊口发愁。因此,张家本族兄弟间的富贵、贫穷相当悬殊,判若泾渭。[19]他们之间的矛盾也是不言而喻的。

明乎此,再谈竹坡的评语,就不难探求到他的「弦外之音」和评语的底蕴了。

不知竹坡的诗集《十一草》海内外尚存否?如能觅得全帙,对于了解其中的真相和竹坡思想发展的脉络,定能提供更为丰富的材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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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竹坡与<金瓶梅>研究》


三、评《金瓶梅》的年代


戴维‧T‧罗伊先生曾说:「我们考证认为:他的评点产生于 1666 年至 1684 之间,可以肯定他的评本是八十年代初期完成的。」其上限为何定于 1666 年,罗伊先生没有说出理由,不得而知。

而肯定完成于八十年代初期,是因《金瓶梅》被看作一部淫书。1687年,「康熙皇帝发过敕令,严禁『淫书』的刊印,很可能就是这道禁令使张竹坡评刻《金瓶梅》陷入困境」。

我们的看法不同,张竹坡评《金瓶梅》是在不太长的时期内完成的,时间在康熙三十四年乙亥(1695),地点扬州。

首先,张竹坡评《金瓶梅》时的家庭生活是拮据的,他没有一个富裕优越的生活环境,更没有那种悠闲自如的心情,去旷日持久地评点。现在看来,他生活的穷愁包括两个具体内容:

一是「小子穷愁著书,亦书生常事,又非借此沽名,本因家无寸土,欲觅蝇头以养生耳」。

他说得相当坦率。家无寸土,无以为生,评书只是为了觅得蝇头小利。从张竹坡的家世中,看得出张与他的两个兄长同为官宦人家,是富豪之室,何以落到个「家无寸土」的窘境?

原因可能是张不曾作官,无俸禄之入,加之一介书生,不善理财,只知约文会友。故而家道中落,以至一贫如洗,寸土皆无。

二是张竹坡生活如此贫穷不算,又加上年迈的父亲,病卧在床,越发贫病交加。

观张〈春日云龙山怀古和孙汉雯韵〉诗,知他七十岁仍在人间。如果他生于 1630 年左右是可信的话,那么 1700年前后尚未去世。

而根据乾隆《铜山县志》有关张孝女的一段记载,张的晚年确是体弱多病,否则,他不会因一日哭友过于悲恸,归家就溘然死去。

一贫一病,逼得张竹坡离家去扬,借评刻《金瓶梅》觅得一条生路,「为糊口计」,一语破的,道出了他评书时的急迫情状。

其次,张竹坡自己说评《金瓶梅》时「年始二十有六」。这年他居扬州,一边作评,一边请张潮作序,然后谋刻。

他之评《金瓶梅》和为《幽梦影》作评是同时进行的。请看他给张潮的书信:


连日未获趋候,歉歉。承教《幽梦影》,以精金美玉之谈,发天根理窟之妙。小侄旅邸无下酒物,得此,数夕酒杯间颇饶山珍海错,何快如之。

不揣狂瞽,妄赘琐言数则,老叔台进而教之,幸甚,幸甚。拙稿数篇并呈,祈郢政为望。


此信肯定写于康熙三十五年之前。看来,他是把两书的评语同时交给张潮请他过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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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梦影》



张竹坡在《幽梦影》中的八十余则评语,虽只言词组,亦可窥见张竹坡生平、思想的若干侧面。

例如张潮说:「注得一部古书,允为万世弘功。」

张竹坡评云:「注书无难,天使人得安居无累,有可以注书之时与地为难耳。」正是他评书时的生活、思想的真实写照。

因此,张竹坡评《金瓶梅》,无论如何不会拖了二十年之久。何况他已经明白告诉我们,「又非十年精思」,在那里住着长期批书。

至于他自己在〈凡例〉里说:「此书非有意刊行,偶因一时文兴,借此一试目力,且成于十数天内」。「十数天内」也难以完成十万字的回评、夹批及附录。

他这里指的是对《金瓶梅》所作的总评及各回的旁批、眉批,观其评《金瓶梅》最早刻本可证。

至于康熙二十六年(1687)的禁刻「淫书」的敕令,是指:


「康熙二十六年议准:书肆淫词小说,刊刻出卖共一百五十余种,其中有假僧道为名,或刻语录方书,或称祖师降乩,此等邪教惑民,固应严行禁止。

至私行撰着淫词等书,鄙欲浅陋,易坏人心,亦应一体查禁,毁其刻板。如违禁不遵,内而科五城御史,外而督抚,令府州县官,严行稽察题参,该部从重治罪。」[20]


封建统治阶级以「诲益」「诲淫」「有伤风化」的罪名查禁小说、戏曲,元、明、清三代皆有。但是,禁者自禁,小说、戏曲之作,从来就没有被禁绝过。

它们仍然在广大人民群众中流传、演出,康熙一朝,亦不例外。张竹坡这个颇具「异端」思想的人,正是在这道禁令后评《金瓶梅》的,张潮托名「谢颐」为之写了序,而且注明为「时康熙岁次乙亥清明中浣」,对《金瓶梅》和竹坡评语加以赞赏,就是对这道禁令的蔑视和反抗。

同样,康熙四十年又发了一道禁令:「淫词小说,俱责令五城司坊官,永行严禁。」但是不久,满文译本的《金瓶梅》就在康熙四十七年问世了[21]。译者,据说还是康熙的一个兄弟。

因此,不能以康熙二十六年的一纸禁令为限,肯定张竹坡只能在 1687 年以前评《金瓶梅》。还是相信张竹坡自己的话,他评《金瓶梅》的时间,是康熙三十四年(1695),时年二十有六。


一九八三年六月改定于上海申江饭店


扬州通报吴玉林(刘 辉 - 再谈张竹坡的家世、生平及其评《金瓶梅》的年代)

《金瓶梅成书与版本研究》



注 释;

1《河北大学学报》1980 年第 2 期。

2《古代文学理论研究丛刊》第六辑,题为〈张竹坡对《金瓶梅》的评论〉。

3《文史》第 15 辑。

4《中国古典小说戏曲论集》,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

5〈张竹坡评《金瓶梅》〉,载《中国叙事体文学评论集》,美国普林斯顿大学出版社出版,1978。

以下引文不注出处者,皆见此文。

6〈友声后集〉。

7〈徐州续诗征〉卷一。

8道光〈铜山县志〉卷二十二。

9〈壮悔堂文集〉卷五。

10〈心斋聊复集‧八股诗自序〉。

11〈葛庄编诗钞〉丁亥。

12道光〈铜山县志〉卷十五。

13《葛庄编年诗钞》己丑〈彭城纪事〉、庚寅〈云龙山〉。

14《徐州诗征》卷五。

15〈第一奇书非淫书论〉。

16〈金瓶梅读法〉第 71 则。

17《徐州诗征》卷一、《晚晴簃诗汇》卷四十。

18《徐州府志》卷十九。

19 见《徐州府铜山县乡土志》《耆旧录》有关张胆的记载。

20《元明清三代禁毁小说戏曲史料》。

21见北京首都图书馆藏《满汉合文金瓶梅》,前有康熙四十七年五月序。


文章作者单位: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

本文选自《刘辉<金瓶梅>研究精选集》,2015,台湾学生书局有限公司出版。转发请注明。